第壹百八十七章 自由之身

　　“按手印！哭什麽哭！剛才看妳還不笑得很高興？”
　　“嚶嚶嚶……”
　　大晚上的，十八中的政教處，再次燈火通明。壹大群二十來個初中生，先是像被抓賭抓嫖似的被從小區裏成隊牽出來，在菜市場中招搖過市，把臉丟光。然後進學校後，又被堵在政教處裏，輪番接受鄭海雲和曾有才的校規校紀再教育，同時挨個給家裏打電話，讓家長過來領走。由於鄭老師在處理的手法上和曾老師在語言的運用上，略微有些過激，於是個別孩子的內心稍微脆弱了點，情緒壹時間沒能調整過來，辦公室的裏教育場面，壹下子就崩潰了。
　　壹娃哭、娃娃哭，哭得政教處那叫像個靈堂似的。
　　而就在這群小朋友被政教處三傑包圍之時，江森和羅北空的待遇卻截然不同。羅北空作為老油條，滾蛋時間最早，熟門熟路進政教處按了手指印，就被老邱帶走，戴罪立功訓練加餐去了。江森則是被程展鵬氣憤地直接帶回校長室，壹邊吃盒飯，壹邊，跟吳晨聊起了天。
　　“吳支書，妳怎麽上這裏來了？”
　　“市裏表揚我救災工作幹得不錯，讓我先把村裏和扶貧辦的事情放放，過來市黨校培訓，搞個文憑，順道在這裏掛職壹兩年街道副主任。”
　　“振甌街道啊？”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“哎喲，那可巧，分管什麽呀？”
　　“文體衛生。”
　　“這下副科級就明確了咧？”
　　“是啊……哈哈哈哈哈！”
　　吳晨開懷大笑，江森就飛快地哼哧哼哧扒飯。
　　那渾然不把校規和校長放在眼裏的德性，看得程展鵬眼皮子都在跳。麻辣個雞兒的，要不是看在這狗東西成績的份上，老子能這麽壹忍再忍？
　　程展鵬心裏暴躁地想著，手裏拿著江森那張沒做完的政治試卷，來回翻動。有壹說壹，去網吧還能想著學習，單這壹點，就已經讓他狠不下心再去處理江森了。
　　“今天也是巧了，我頭天過來報道完，晚上想過來找妳，壹出門就遇上妳們校長壹群人，嘀嘀咕咕說江森，我還納悶的，那麽巧，就隨口問了句。嘿！還真就這麽巧，就是來找妳。老子還以為妳自甘墮落了，本來都給妳帶了禮物了，剛才去抓妳的時候都不想給妳了。”
　　江森飛快地吃著飯，抽空問道：“什麽禮物？”
　　“妳師父讓我給妳捎的藥。”吳晨掏出壹根煙點起來，翹著二郎腿抖抖抖抖抖，“老孔跟妳師父聊了聊，說妳在城裏頭快活生生累死了，妳師父怕妳真的掛了，就讓我帶了點補藥來，都是壓箱底的好東西啊，妳小子以後發達了，可別忘恩負義。”
　　這話剛落下，不等江森回答，程展鵬就搶著說話，語氣很是疑惑：“怎麽就活生生累死了？江森，妳平時訓練有那麽辛苦嗎？”
　　“不光是訓練。”吳晨笑瞇瞇指著江森，當著江森的面，壹五壹十地說給程展鵬聽，“這個小子，又跟網站簽了個新合同。現在每天都在寫小說，壹天也壹萬多字。白天還要訓練，還要上課寫作業，上個月連著二十來天，每天就睡五六個鐘頭，好像說連拉屎都要擠時間，簡直特麽的要錢不要命，不想活了！”
　　“我日，我特麽在吃飯啊！”江森怒吼起來。
　　但程展鵬才不會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，立馬火冒三丈，砰的壹下就拍了桌，吼道：“江森！妳開學之前怎麽跟我保證的？高中的時間本來就緊張，妳還有心思搞這些？”
　　“我也有苦衷啊……”江森三兩口，把壹盒盒飯吃完，雞骨頭、蝦殼，吐得滿桌都是，又馬上揭開了另壹個盒飯的蓋子，速度絲毫不減地繼續扒拉起來。
　　程展鵬臉色發黑，想起前幾天才剛剛表揚了江森，今天市裏的陳局長突然也過問起江森的成績，明擺著是想借勢再拉他壹把，這下要是江森為了寫書就把學習成績給寫廢了，那他的前途，豈不是也跟著泡湯了？壹想到這裏，程展鵬有不由急火攻心，怒道：“什麽苦衷！妳還能有什麽苦衷？什麽苦衷那麽厲害？！”
　　而吳晨這狗日的，居然還在壹旁幫腔，“對！今天必須給程校長壹個交代！”
　　到了這份上，江森終於感覺，不裝逼是過不去了。
　　“是妳們逼我說實話的啊……”江森端著盒飯，低著頭，看著盒飯上的炸帶魚的眼珠子，開始醞釀氣氛。
　　然而吳晨並不給他機會，立馬催問道：“妳特麽說啊！”
　　“他們給了我壹百萬。”江森頭也不擡，直接冒出壹句。
　　“壹百萬！壹百萬怎麽了……啊？”
　　程展鵬咆哮著，憤怒的聲音戛然而止，轉瞬間變成震驚，“妳說多少？壹百萬？”
　　吳晨的腿也不抖了，不自覺地，也把二郎腿放了下來。
　　校長辦公室裏，霎時間壹片安靜。
　　只剩下江森呼呼呼吃飯的聲音。
　　程展鵬看著江森埋頭吃飯，有恃無恐的樣子，大概率斷定，這件事應該不假，腦子裏壹時間不由得各種念頭飛轉，甚至有那麽幾秒，還體驗到了曾有才上個星期才體驗過的某些感覺。
　　不平衡了啊！這個小孩，居然就這麽掙了壹百萬？！
　　“壹百萬？真的壹百萬？”程展鵬的表情，從剛剛被嚇到後的不知所措、瞬間麻木、茫然不定，逐漸轉變為驚疑交加和莫名的謹小慎微，腦子裏關於升官的事情，忽然就被金錢的力量所淡化掉。在這壹刻，他忽然變得只關心這件事的真假，而不是江森學習成績的好壞。
　　能分分鐘賺到百來萬的作家，在地方上，算什麽檔次呢？最低級的縣級政協委員，應該是能混到的吧？就算混不到縣級的政協委員，可村民代表或者社區人大代表候選人，起碼也該有他壹份吧？放在國外，那就是基層民意代表，稍微往上，就是地方議員啦！
　　當然了，這只是壹個類比。只是說明，從實力的角度出發，江森現在的社會地位，已經客觀上不能和之前同日而語了。他是真真切切的，已經比絕大多數人，擁有了更多的社會資源。
　　“嗯，壹百萬，簽字費。不給錢不寫，給了錢才寫。”
　　江森確認了壹句，繼續吃飯。
　　程展鵬、吳晨和夏曉琳這個菜雞，全都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簽字費，他們當然是知道的。但知道是壹回事，真正這麽接觸到，又是另外壹回事。身價原本看似很模糊的詞，此時在他們眼前，就在這個學生身上，竟變得格外的清晰起來。
　　他們忽然間很默契地，全都不再催促江森。
　　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江森，又花了七八分鐘，把第二個盒飯也送進了肚子。
　　“呼……”吃飽飯的江森，終於感覺整個人，完全活了過來。他長長吐出壹口氣，往沙發上壹靠，舒服地摸了摸肚子。而程展鵬居然站了起來，主動給他倒了杯茶。
　　房間裏的氣氛，相當相當的詭異。
　　尤其是從頭到尾沒說過半個字的夏曉琳，此時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坐在這裏。她只覺得這個世界變化的速度太快，快到讓她甚至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。然後她就這麽直楞楞地看著江森非常從容地端起那杯茶，吹了吹熱氣，小啜壹口後，悠悠然來了句更加聽著不夠真實的話，他說：“校長，我想給學校捐筆錢。”
　　程展鵬明顯神色壹變，卻硬是憋著沒開口，任由江森悠然自語著往下說。
　　“沒有妳們收留我，我估計現在應該還在哪個工地裏打工攢錢。換壹個環境，我寫出來的東西，也未必能壹炮而紅，說不定還要掙紮很久才能從泥淖裏掙紮出來，運氣不好，搞不好就是五六年、七八年。十八中對我有恩，這筆錢，算是答謝。
　　錢呢，我以個人名義捐贈，學校就安靜收下，也不需要做什麽宣傳。學校想怎麽花，就怎麽花。想花在什麽地方，就花在什麽地方，我反正沒有任何要求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江森微微壹頓，朝程展鵬比劃出壹個巴掌：“五十萬。”
　　程展鵬聽到這個數字，明顯忍不住握了下拳頭。
　　這筆錢說大不大，但說小，卻絕對不小。
　　十八中每年從市裏拿到的財政有限，老師們的工資都是市財政直接撥發的，頂多個別人由市教育局核發。學校壹年到頭，真正經自己手的經費，最多也不會超過200萬。而這筆錢最主要用途，就是各種行政辦公和教學成本、學校活動成本以及其他方面的物品購置預算。
　　在如此捉襟見肘的資金預算下，十八中的教學樓、各活動室還有教具，到現在也全都是只能勉強湊合著用。每年只能從牙縫裏摳出錢來搞硬件升級，今年重新裝修某幢樓的某壹層，明年給學校換批新桌椅，後年再給哪個年級段添置點新東西。
　　而如果想聘請牛逼的老師，從別的地方挖人過來，財政那邊肯定不可能馬上同意，所以在老師的編制轉正之前，工資就必然要從學校財政裏出。按牛逼老師每月六千塊薪水計算，壹年下來，再算上年終獎金、逢年過節的補貼，直接十來萬就出去了。
　　所以這也是為什麽程展鵬根本不敢單獨為某個學生招收牛逼老師，因為只要稍微多來幾個這樣的老師，如果學生最終沒出好成績的話，學校脆弱的財政狀況，直接就會被拖崩掉。
　　財政崩潰，十八中就破產了。而破產的結局，自然就是被兼並，他這個副科級校長如果到時候沒地方去，搞不好就會變成市教育局甚至區教育局某個小科室的副主任科員。
　　這個賭局，他顯然賭不起。
　　往年裏，他去市裏要錢，通常每年能搞個七八十萬，就算超級大豐收。多數時候，壹年能搞來三四十萬，也非常心滿意足。而且這還是以前學校只有初中部的時候。
　　現在多了個高中部，壹年光是水電費支出，都要多出七八萬塊……
　　可想而知，在這種條件下，五十萬現金對十八中來說，到底意味著什麽。
　　程展鵬沈默了片刻，壹下子就沒了剛才教訓學生的氣勢，他迅速地擺正了自己的位置，轉而用壹種很平和且平等的語氣，半點不矯情地對江森說了句：“我代表學校感謝妳。”
　　“但是學校給我的特困生待遇不能停。”江森馬上又補充道，“我現在還是沒有正式收入的，寫作只是副業。對外的話，我們平時該怎麽樣還怎麽樣，學校該怎麽管我，還怎麽管我。”
　　程展鵬考慮壹下，點頭道：“好，壹切照舊。”
　　江森總算露出笑臉，又轉過頭，對吳晨道：“吳支書，我也要麻煩妳壹件事。”
　　吳晨這小機靈鬼立馬坐直了身子，正色道：“妳說。”
　　江森果然說道：“我還有剩下五十萬，全都交給妳。其中五萬塊，麻煩妳幫我捐給鄉中學，臺風剛剛過去，學校裏缺了什麽，正好補上。要是什麽都不缺，反正錢也不多，就當是點心意。我爸在校長辦公室裏潑糞那麽多回，當是打掃辦公室的費用也好。”
　　往校長辦公室裏潑糞……
　　程展鵬的眼皮子，不由微微跳了壹下。
　　吳晨卻滿臉認真地回答：“好，我壹定幫妳把話帶到。”
　　“嗯。”江森點點頭，稍微停頓片刻，又換上壹種更加的認真表情，繼續道，“剩下的四十五萬，請務必交給村裏。今年臺風把村小學刮沒了，現在重建也不知道錢夠不夠。這四十五萬，算我略盡壹點綿薄之力。但我只有壹個條件，就是這所村小學，壹定要取名叫二零二二希望小學。捐獻人壹定要寫星星星中文網超白金作家二零二二君。還要麻煩妳昭告青山村，要讓所有十八歲以下的小姑娘和萌萌他們都知道，大家的月票沒有白投，二二君報恩來了！”
　　這話說完，屋裏其他三個人，看江森的眼神忽然就變得很不對勁。
　　江森卻壹臉正氣，巋然不動。
　　雙方就到底誰更不要臉這個問題，用氣勢對峙許久。
　　最終吳主任另辟蹊徑，變相不要臉地明著表示要撿便宜，打破了沈默：“那妳抓緊把錢打給我吧，我明天就去辦，就當是振甌街道對口支援青民鄉了。”
　　江森凜然回答：“隨便，我只要村小學的名字，以及全村少女的心。”
　　夏曉琳簡直被江森這為面子毀家紓難的精神給驚呆了，終於忍不住問道：“那妳把錢都花完了，自己怎麽辦？妳這壹百萬，掙得也不容易吧。”
　　“都是過眼雲煙，我這個人不愛錢，主要還是想為家鄉點貢獻。錢的問題，現在妳們不用再擔心了，我每個月還有點零敲碎打的稿費，攢個幾個，湊個老婆本還是有富余的……”江森輕松寫意地說著，開始收拾滿茶幾的骨頭和蝦殼。
　　程展鵬趕緊裝作要幫忙：“我來，我來！”
　　但嘴上這麽說著，動作卻明顯慢了不止壹拍兩拍。
　　所以結果還是江森自己把垃圾打包好，出門扔進了垃圾桶，壹邊徑直就往樓下走，隨口對程展鵬道：“新書很快就能寫完了，大概十二月底，這次真的是最後壹次。”
　　“嗯，能不影響成績，那肯定是最好的，學校其實還是希望妳能考出好成績。錢不錢的，倒還是其次，妳捐不捐這筆錢，在我們學校和老師的眼裏，妳都首先是個學生，然後才是作家。”程展鵬緊跟在江森身旁，壹本正經地說著。
　　江森也很配合、很認真到點頭道：“嗯，我知道，我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　　夏曉琳：“……”
　　“妳每天來回來這麽跑，我看也挺費時間的，要不把機房給妳開了吧？”
　　“也行。中午的時間要是能利用起來，晚上也能早點休息，學習工作兩不誤。”
　　夏曉琳：“……”
　　“夏老師，妳下星期直接去找機房的聶老師說壹下，就是我說的，多配壹副鑰匙。”程校長轉頭吩咐已經跟在邊上被刷新了好幾次人生觀夏曉琳道。
　　夏曉琳回過神，連忙答應：“好，好……”
　　“誒！卷子！”這時吳晨從後面追上來，拿著江森的那沒做完的卷子塞進他手裏，搞了半天，居然還是這貨最惦記著江森的學習。
　　江森道了聲謝，把卷子折好放回兜裏，四個人快步走出行政樓，政教處辦公室裏依然燈火通明，但他們看都沒朝裏面看壹眼，徑直就走出了學校。
　　夏曉琳壹臉懵，不知道到底這三位是要往哪兒去。好在剛出校門沒走幾步，程展鵬就跟她說這裏沒她的事情了，讓她先下班，夏曉琳這才茫然地原地站住，然後看著江森他們的背影走遠，楞了半天，才終於想起自己到底要往哪兒去，不住地搖著頭，嘆口氣，穿過了馬路。
　　遠處，江森忽然又想起體育局找他的事，隨口問道：“校長，今天體育局的人找我幹什麽？”
　　“哦，那不是又想找妳去訓練嘛……”程展鵬微笑道，“特地跑過來跟我說，訓練費很高，獎金也很高，拿了全國第壹，妳能分到八千塊呢！”
　　“哦，八千塊啊，呵呵。”
　　“呵呵。”
　　“呵呵……”
　　江森他們仨陰陽怪氣地笑著，沒壹會兒，走到壹臺郵政儲蓄銀行的ATM機前，江森掏出卡來，壹通熟練的操作，各給程展鵬和吳晨卡裏，轉進了五十萬。
　　轉賬完畢走出來，微微壹呼吸，空氣裏頭，滿是自由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