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2章 鐘叔的壹天（下）

　　曾經的家庭支柱，背著壹個黑色的皮包，行走在空無壹人的道路上，黎明前那壹段濃密的黑夜讓老邁的鐘叔幾乎睜不開眼。
　　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，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。
　　鐘叔看了壹眼手表，自語道：“老伴該起床了。”
　　鐘叔找了壹家咖啡廳，將皮包打開，裏面是壹臺筆記本電腦，他將電腦開機，像個黑客壹樣，劈裏啪啦敲打著鍵盤。
　　雖然已經年過六旬，但早年的各種工作經歷，以及強勢的性格和好學的本性，讓鐘叔始終沒有落後於時代，電腦這玩意，對他而言，遠遠沒有大部分老年人想的那麽復雜。
　　鐘叔在電腦上調出了壹個鏡頭，壹只手端起桌上的咖啡，瞪眼了眼睛，緊盯著屏幕。
　　電腦屏幕上閃過了壹片雪花，雪花過後，屏幕中出現了壹副不是很清晰的錄像畫面。
　　思維縝密的鐘叔為了觀察在自己離去的這壹天裏，自己的家人會作何反應，專門在家中安置了兩個攝像頭，壹個在老伴的臥室中，另外壹個則在客廳裏。
　　六點五分，鐘叔的老伴翻了壹個伸，還沒有睜開眼，她的手臂便往右邊靠去，原本應該是老頭子胸口的地方，此刻卻空無壹物。
　　鐘叔的老伴眉頭壹皺，睜開眼，偏過頭去，看到了她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的景象，鐘叔沒在床上。
　　老伴在床上試探了壹下，被窩是涼的，說明鐘叔已經離開好壹會了。
　　老伴坐起了身子，銀絲散落在她的額前，在那麽三分多鐘的時間裏，這個容貌雕零的老太婆就這麽癡癡地坐著。
　　她是在等待什麽嗎？
　　屏幕前的鐘叔鼻頭壹酸，他知道老伴在等待自己給她穿鞋，幾年前，老伴的腰就出現了問題，但凡能彎腰的事情，鐘叔絕對不讓老伴做，所以從那時起，便養成了給老伴穿鞋的習慣。
　　老伴似乎叫了壹聲，她從床上站了起來，赤腳在地板上走了，不壹會兒，客廳裏便出現了女兒的身影，壹搖壹晃的女兒，瞇著睡眼惺忪的雙眼，走到了她媽媽跟前，兩人似乎簡單地交流了壹下，隨之女兒便進了洗手間。
　　老伴站在客廳中站了兩分鐘，緩緩走回到了臥室裏面，彎下腰去，穿上了鞋子。
　　整個穿鞋的過程持續了兩分多鐘，似乎她穿的不僅僅是壹雙鞋子，而是好幾年的回憶。
　　看到這，鐘叔忽然有股自己做錯事的了的感覺，他很想立馬關掉電腦，沖回家裏去，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，孫子便已經從臥室裏面走了出來，乖巧的孫子第壹眼便看到了茶幾上的壹張紙條。
　　孫子拿起紙條，張口讀了出來。
　　臥室內的老伴和洗手間內的女兒隨即快步走了出來。
　　紙條被女兒搶在了手中，讀了壹遍，又被老伴拿在手中讀了壹遍，最終返回到孫子手中，孫子再次讀了壹遍之後，才將紙條重新放回到了茶幾上。
　　這張紙條是鐘叔留下的，紙條上的內容是這樣寫的：我要外出壹趟，大約三天時間，因為事情緊接，所以沒來得及跟妳們說，妳們別想念我，也別打我電話，我手機沒電了，三天後，我會回來，放心。——範鐘。
　　鐘叔在紙條中沒說是因為什麽事才走的，甚至沒說自己去哪，就是怕他們起疑心，不過這麽簡單的離別內容恐怕疑心更大吧……
　　鐘叔不願再多想下去，繼續觀看起了屏幕。
　　六點半，本該是吃早飯的時間，但因為沒有鐘叔的安排，所以推遲了下去，老伴和女兒在忙碌著，壹直到六點五十了，簡單的早餐才上桌，此時距離孫子去上學已經只有不到十分鐘時間了。
　　孫子似乎有些不高興，他草草地吃了幾口切片面包便站在了桌子邊上。
　　鐘叔知道，孫子在等待著自己給他拿書包，然後送他上學呢。
　　老伴似乎明白了什麽，走到臥室內，將孫子的書包整理好，替孫子背上，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　　老伴的身體不好，走不了遠路。
　　老伴甚至不知道孫子的學校在哪，更不知道怎麽去那個學校。
　　女兒似乎也很著急，她今天是早班，必須八點前到公司，擠地鐵和公交估計怎麽著也得壹個小時的時間。
　　女兒火速吃了幾口飯，便迅速出門了，留下了不知所措的孫子和老伴。
　　鐘叔看到這，實在有些不忍心了，他的手剛接觸到電腦蓋，準備蓋上電腦立馬回家，忽然家裏的房門被人打開，兒子回來了。
　　壹臉疲倦的兒子帶著滿身的酒氣回來了，鐘叔知道，昨晚他肯定應酬去了。
　　兒子看到了孫子和老伴的窘迫，又了解了下情況之後，果斷拉起孫子的手，出門了。
　　有兒子護送孫子上學，鐘叔也算是松了壹口氣，但以後總不能天天讓兒子從外面回來接孫子上下學吧，鐘叔搖了搖頭，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多想。
　　鏡頭中只剩下了老伴壹個人，看見老伴那孤單瘦弱的身影，鐘叔壹陣心疼，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聽從梁哲的建議，讓老伴自己壹個人在家裏，這簡直就是壹種不負責任的行為，鐘叔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壹樣……
　　老伴拿起了桌上的紙條，細細地讀著，壹遍壹遍地讀著，然後她擡起頭，似乎在思考，她壹邊走著，壹邊輕聲呼喚著什麽，她打開了壹扇扇房門，將老邁的身子匐在地上，往床底下看去，然後又打開衣櫃，在裏面搜尋著……
　　鐘叔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，老伴難道以為自己在和她捉迷藏嗎？
　　可愛又可憐的老伴啊……妳還是那個20歲的小姑娘嗎，就算妳是，我也不是那個24歲的小夥子了啊。
　　鐘叔擦了壹下泛出淚花的雙眼，繼續看了下去。
　　老伴的臉上浮現出壹種落寞迷茫的神情，像是壹只考拉忽然失去了懷抱的大樹那種失落無助的表情。
　　老伴的眉頭緊皺著，她的身子似乎在發抖，她拿起手機，撥打著那個早已刻在骨頭裏的電話號碼，壹遍又壹遍……
　　撥打了十幾遍依舊徒勞無功的老伴最終頹然地將手機扔在了沙發上，然後她拖著似乎已經彎曲到膝蓋的身子緩緩走向了臥室。
　　老伴趴在了床上，靜靜地趴在床上，壹動也不動。
　　鐘叔緊咬著牙關，看著這個面朝床板的背影，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，此時他的心裏只有壹個念頭，快速回到老伴的身邊，告訴他，自己沒有離開。
　　鐘叔將筆記本關上，喝幹了最後壹口咖啡之後，便快步離開了。
　　鐘叔原本想立馬回家的，但腦中有個念頭壹直揮之不去，他想看看自己的孫子在沒有自己護送的情況下是怎樣進入校園的。
　　鐘叔打車來到了孫子所在的校園，他躲在強角落裏，等待著孫子和兒子的到來。
　　不壹會兒功夫，壹輛出租車便停在了校門口，車上下來了兩個人，壹個是自己的孫子，壹個是自己的兒子。
　　鐘叔的眼睛睜得很大，躲在墻角落裏的身子都在微微震顫，他還是第壹次以這樣的視角和這種心態來觀察自己的孫子，不得不說，倒是真有壹種別樣的感覺，偷窺的快感……
　　孫子跑向了校園，兒子隨即上了出租車。
　　還沒等孫子的身影跑到校門口，出租車便已經啟動離開了。
　　隨之，孫子本能地轉過了身，他的臉上掛著笑容，手揚在空中……
　　可那個熟悉的地方，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已經不在了……
　　孫子的臉色忽然便倉皇了起來，這麽多年，風雨無阻，每壹天的護送，每壹次的回頭，花樣百出的鬼臉，早已成為壹種無法改變的習慣。
　　孫子站在原地，壹個個的同齡學生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，他依舊目視著前方，他在等待著，他相信，爺爺總會出現……
　　鐘叔的眉頭緊皺著，他忍不住了，真的忍不住了，他不能看到孫子這樣的表情，他知道自己不出現，孫子絕對不會進入校園的。
　　鐘叔深吸壹口氣，邁開步子正要走出來，身後忽然傳來壹陣腳步聲，鐘叔有些神經質般地立馬回過頭去，便看到了壹個熟悉的身影。
　　那個身影，正是叫他實施這個計劃的始作俑者，也就是在他的預感中要殺死自己的心理醫生——梁哲。
　　鐘叔叫了梁哲壹聲，他似乎沒有聽見，鐘叔繼續叫著，終於把梁哲的步伐給叫住了，在看見梁哲之後，不知為何，鐘叔那股迫切想要回去的欲念忽然消失了，他在心底默默下了壹個決定，不管怎樣，壹定要堅持下去。
　　鐘叔目送著梁哲行色匆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對面，他的雙眼中閃過壹絲異樣的光芒，嘴角似乎因為激動而劇烈地抽搐了幾下，接著他就轉過身去，繼續趴在了那個角落裏。
　　不遠處，孫子依舊站在原地，他的臉上浮現出了苦澀的表情，像是要哭，但他咬了咬牙，朝著那個空曠的地方做了壹個悲傷的鬼臉，然後邁開步子，朝著校園內走去。
　　孫子的背影消逝在了人群中，像壹把沙子，隨風飄散，模模糊糊。
　　已經淚濕眼簾的鐘叔壹拳頭砸向了墻壁，幹枯的手背上鮮血淋漓。
　　他仰起頭，望向天空，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