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平妖傳 by 羅貫中、馮夢龍
2024-11-8 21:07
這裏婆子向瘸兒埋怨道:“妳直恁貪嘴惹禍,天罰妳帶個殘疾,若生下兩只快腿,連這石井欄都偷去換酒吃了。”媚兒取笑道:“只這翻筋鬥的本事,也換得酒吃。”瘸子笑道:“雖然翻個筋鬥,落得肚子裏比妳們暖和。”
正在說話,只聽得廊下腳步響,裏面走個後生道士出來。原來這廟中有個老道士,姓陳道號空山,年紀雖不上七十,得個痰火癥,終日靜養,吃飯痾尿,都在房裏,再不出門。只這後生道士,便是廟主,他姓賈道號清風,年方二十四五,雖是羽流,平生有些毛病,專好的是花酒。因這劍門山是個險僻去處,急切要見個婦人之面,也不能彀。聽得乜道說,有個俊俏村姑,在井亭內坐著,這罐子內酒多酒少,也不去看,連忙走出殿前,踏著雪地,壹逕到井亭內來,問道:“妳這壹家眷屬,那裏來的?”
婆子道:“老媳婦是雁門山下居住,至親三口。因欲往西嶽華山進香,途中遇雪,到此打攪。適才村兒不知進退,偷了些酒吃,老媳婦已埋怨他半日了,望法官休責。”賈道士道:“這小事何妨,不勞掛懷。”兩只眼睛骨碌碌,覷定背後的小牝狐,魂不附體。怎見得,有詞名“駐馬聽”為證:
堪羨村姑兩鬢,烏雲巧樣梳。生得不長不短,不瘦不肥,不細不粗。芙蓉為面雪為膚,看他衣衫上皆齊楚。曾否當爐。相如若遇,錯認了卓家少婦。
賈道士又道:“這雪天出路,極是難為人,妳娘兒受過辛苦了。”瘸子跳起道:“便是辛苦,再得口酒兒下肚方好。”婆子嗔著眼看他,便住了口。道士又道:“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處,日裏還好,夜裏風咶咶的,怎過得。殿後有潔凈房子,來往客官常來借寓的。請老娘到裏面去煨些炭火,烘烘這些打濕的衣服也好。”婆子道:“不消得,胡亂過壹夜,明日便走路的。”
賈道士道:“這天倒還不像晴的。況這裏山路崎嶇極是難走,不比別處,便晴了雪,路土也還泥濘,我們兀自害怕,教這小娘子如何行動。這廟宇是個公所,就住上十來日,那個要妳房錢,只管等天晴了,日色曬幾日,卻上路也未遲。”婆子道:“多謝法官,只是打攪不當。”
道士道:“說那裏話,誰個頂著房子走。常言道: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就是黏茶淡飯,小道也供給得起,若不嫌怠慢,胡亂吃些,不用打火。”瘸子道:“娘!難得法官如此好善,我們便在房子裏住去,夜裏睡去,也做個好夢。”婆子看著媚兒道:“我兒心下如何?”媚兒道:“但憑娘做主。”賈道士見他依允,歡喜無極,便道:“小道引路了,隨我進來。”
當下娘兒三口,隨著道士從東廊下去,轉過正殿,又過了齋堂,打廚下穿過,直到後邊,只見兩間新造的小小樓房,天井裏種幾棵花木。三口兒到樓下站定,道士從新見禮,壹個個都作揖過,方才看坐。問道:“老娘高姓?”婆子道:“老媳婦姓左,這村兒原名左黜,因他損了壹足,喚做左瘸兒。這小女叫做媚兒。”道士道:“小道姓賈,賤號清風。今日不期而會,也是有緣。”婆子道:“有掌家的老師父,請來相見則個。”
道士道:“家師老病,幾年不見客了。方才殿後西邊的這小小角門裏面,便是他的臥房。如今只是小道掌家。”婆子道:“法侶共有幾位?”道士道:“還有個小徒,正月裏喪了父親,往俗家去了未來。方才買酒的道人,姓乜,也是新進廟門不多時的。廚下還有個老香公,單管燒火煮飯,此外並無他人。三位壹路來的,怕肚裏餓了,有現成素齋可用些。”婆子道:“不消得,帶有幹糧。”道士道:“幹糧留在改日路上吃。”
道士連忙到廚下去亂了壹回,弄了些素肴面飯,叫乜道捧出,擺上壹桌子,又向自己房中取幾碟幹果也擺著。婆子謝道:“何勞盛設。”道士道:“山中之物款待休笑。”只見乜道取了壹大壺酒來,把四個磁杯,壹套子放著。道士擺開三個杯兒,滿滿斟酒,對婆子道:“請老娘居中坐了,小哥居左,小娘子居右,寬心請壹盞消寒。”婆子道:“老媳婦母子大膽相擾,也請法官坐下。”
道士道:“怕小娘子見嫌,不敢奉陪。”婆子道:“但坐何妨。”道士道:“既蒙老娘吩咐,小道禮當執壺。”便取個杌子,在這瘸兒肩下隨身兒坐了。媚兒害羞,還站在婆子背後。婆子道:“在客邊比不得家裏,我兒只管坐下,休虛了法官的盛意。媚兒方才坐了。不坐猶可,壹坐之時,道士斜對著,看得十分親切,比前愈加妖麗,把這三魂七魄,分明寫個謹具帖子,盡數送在他身上了。有詞名“黃鶯兒”為證:
仔細覷妖嬈,轉教人神思勞。看他不言不語微微笑,貌兒恁姣。
年兒尚小,不知曾否通情竅。小身腰,若還摟抱,不死也魂消。
婆子叫黜兒也斟壹杯酒,回敬道士。四個坐下,又飲了幾巡,說了些閑話。只見乜道也精精致致的戴了壹頂新帽子,身上換了壹件幹凈布襖,又旋著壹壺酒,到樓下來說道:“熱酒在此,多用些兒。若要吃飯時,廚下也有。”婆子道:“夠了,不消得。”道士便將壺內余酒,斟上壹大磁甌,拈個火燒,把與他吃,取他手內這壺熱酒,放在桌上,換這空壺與他叫拿向廚下去。這分明嫌他礙眼,打發他開去的意思。
誰知這乜道年紀雖不多,也是個不本分的。原是劍州壹個宦家的幸僮,因偷了本家使婢,被鄉宦打個半死,趕出叫化。他父親乜老兒在日,與本廟老香公,曾做過舊鄰,所以老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這嘴,收留他在廟裏,但他的舊性尚存,見了這花撲撲的好女兒,怎肯轉腳。當下壹眼脧定了那小鬼頭兒,站在道士背後,只是不走。道士也忘懷了,只顧其前,不顧其後,大家又坐了壹回,只見婆子起身道:“蒙賜酒食俱已醉飽,天色晚了,告止罷。”道士覷著媚兒,正在出神;聽說告止,便道:“再請壹杯兒。”慌忙取壺斟酒,卻不知酒壺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,吃得罄盡了,端的是心無二用。
當下娘兒三口,下席稱謝,道士也起身答禮,只見乜道手中捧著壹把空壺,兀自呆呆的站著。道士問道:“妳幾時來的?”乜道答應道:“我幾曾去的。”道士壹肚子氣,又不好發作,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,便向婆子說道:“這兩間樓房,是小道春間自家造的,雖說蝸窄,極是幽靜,就是過往客官借宿,也只在前面齋堂兩廂房住下,並不曾到此,因怕小娘子要穩便,特地開來奉借。”
婆子道:“多承過愛,我娘兒們無可為報。”道士又道:“這樓上有涼床,這裏又有個小木榻,盡妳們隨意自在。”指著天井側裏壹個小門說道:“這裏面便是小道的臥室,倘或少東缺西,只煩小哥呼喚壹聲就是。”
婆子見他十二分殷勤,甚不過意,便道:“法官請自便,來日再容相謝。”道士去不多時,忙忙又取個燈兒,放在桌上,又泡些茶來道:“請三位吃茶安置。”又叫乜道到老道房中,借個凈桶放在樓上,恐怕他娘女兩個夜間要起來解手。原來這道士有個嫡親姑娘年紀有五十余了,也在涪江渡口凈真庵為尼,去這劍門不遠。這老尼隔幾個月便來看他侄兒,或住壹日兩日方去。每遍來時,借慣凈桶用的,所以今日老道更不疑惑。
卻說賈清風也防乜道有些饞臉,直等他下樓去了,方才轉身。婆子道:“難得這法官如此用心,處分得恁精細,明日若沒雪時,我們快走罷,顧不得路滑難行了。出家人的東西,壹個便是兩個,莫要太蒿惱他不當人事。”瘸子道:“有心打攪他了,便老著臉再住幾日,索性等個晴幹好走,莫待走不動又退轉來,反惹他笑話。妳們若執性要去時,我是只在這裏等妳。”媚兒笑道:“哥哥吃得快活,不肯去了。”
瘸子道:“閑常趕妳們腳跟不上,妳只是焦急。此去劍門這壹路上,好不險峻難走哩。拖泥帶水的,弄甚把戲。我也是從長計較,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。妳卻說我吃得快活了,不肯走,終不然在此處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這法官今日也只是敬著新客,難道日日如此壞鈔?我吃得快活,偏妳不曾動口。”媚兒道:“我是耍子,妳便認真起來。”婆子道:“妳兩個休對口,到天明我自有個計較。”那瘸子趁著些酒意,便向榻上倒頭而睡。婆子攜著燈,和媚兒上樓去了。
道士在房中暗想道:“天生這般好女子,若肯嫁我時,情願還俗。”又想道:“這女子初時害羞,以後卻熟幾分了。老天若肯再降幾日大雪,留得他多住些時,不怕他不上手,明日料行不成,我且再陪些下情,著實鉤他壹鉤,人心是肉做的,難道是鐵打的?這老娘又是個貧婆,瘸子只貪些酒食,都不是難處之事。”那賈道士準準的想了壹夜,眼縫也不曾合,這還不足為奇,誰知那乜道也自癡心妄想,魂顛夢倒,分明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,怎能彀到口。正是:
癡心羽士,專盼著握雨攜雲。
老臉香僮,也亂起心猿意馬。
劍門不是巫山廟,錯認襄王夢裏人。
畢竟這些道家與小狐精弄出什麽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